一个晶莹、洁净、辽远的境界——读情思凄迷的《春江花月夜》

2025-04-19

一个晶莹、洁净、辽远的境界

——读情思凄迷的《春江花月夜》

  国诗歌走过了漫长的道路,正当来到盛的黄金时代时,产生了《春江花且夜这首不朽的诗。在《全唐诗》中仅留诗二首的作者,因这一首诗便垂名永久了。《春江花月夜》至少应该认为是初唐时期最好的杰作,即使说它是整个唐诗中最好的一首恐也不算过分。

    这首诗共分三层前十句为第一层,写江月中六句为第二层,述哲理后二十句为第三层,抒离思。

    “诗人与‘永恒’猝然相遇,一见如故,于是谈开了(《唐诗杂论》第21,这是闻一多对《春江花月夜》哲理性的一个简洁提示。不过,诗人与永恒的这种相遇其实并不猝然”。远在汉末,感伤主义思潮兴起后,人们在怀古伤今中感往悼来,便强烈地感受到一种时间的流动修林凋,茂草收荣,而人生则如朝日之瞬即西倾一样忽焉逝迈。理性主义精神在感伤主义思潮的包裹下,扫荡着羽化成仙的种种幻梦,积累着对有限与无限的思索,于是这才产生了诗人们具有宇宙意识的对于永恒的咏叹。

    这种对于永恒的咏叹,在《春江花月夜》中,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寄托物——月,月亮作为时间和生命的象征,具有极为久远的渊源。不将这一点揭示出来,我们对于《春江花月夜》这首诗中如闻一多所说的宇宙意识之由来,就难以有深入的理解。在辽远漫长的原始社会中,对于原始人来说,照亮了黑黝黝旷原的月亮是亲切的,他们以感性的诗意对之加以认识、体验。在又大又圆的似乎信心满怀的秋月下,他们舞蹈着踏响了沉寂的大地。史前的荒野上,深遥地回响着他们粗犷的呼喊口对着羞涩而朦胧的春月,他们会想起远祖的图腾神话,感受到生命代代相承的神秘感应。月亮的盈亏,使瘦后,.漾消随荡他们难以索解一会儿丰满圆润,光华玉洁气会儿病容恹恹,消瘦苍白。弯月似弓,一夜比一夜升得晚,最后猎人般地折弓死死亡。随后她又神奇地复生而盈,一天比一不升得高直到如玉璧灿暇,荡漾中天,以致使整个大地都沐浴在她乳汁般的清晖中。这比之太阳热力的消长,更加突出地体现了宇宙中一种生与死的节律,一种死亡——复生、复生——死亡的循环。大诗人屈原“夜光何德,死则又育”(《天问》)的发问所凝结的,乃是一种十分深遥的代代相传的历史性疑团。所以,不仅是张若虚而且以后的李白,也忍不住以《把酒问月》为题来抒写其空悠的时间感受“今人不知古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。古人今人若流水,共看明月皆如此。”

    当然,与永恒的对话固然是张若虚此诗精义之所在,然而如果仅仅止于此,《春江花月夜》还难以如此被传诵不衰,因为这一类诗篇历代多有。关键还在于张若虚是将这种对于永恒的思索,融化在一个晶莹而充满凄迷情思的意境中的。这一意境是由十分出色的月光描绘而形成的

    明月在海面上随着潮水升起,滟滟随波,洒下一片空阔的莹光!在这片空阔的莹光中,还弥散开“芳甸”和“花林”的温馨。春的色彩和繁香,在“似”的月光中隐隐然满育着。这其实已然写及了一种生的节律。生的气息宁静地流溢着,构成了诗的境界中最为丰润的底色。对此,似乎古今论者都忽视了。当然,张若虚诗之境界最为显著的特色是“晶莹”二字“空里流霜不觉飞”,是说月光白如霜雪“汀上白沙看不见”,说的是白沙罩在月光中无法分辨。天空水边,光色一片,而长天之中,朗月高悬,天净如水,一无星、云,惟见孤月一轮,独放光辉。

这是一个表里莹彻的境界,江天一色而无纤尘。沐浴在秀美温润的月光之中,一颗在世间的纷扰中烦躁困顿的心灵得到了休憩,卑小、委琐、机心在这莹彻的世界中都消散了,人也变得通体透明了。于是,心灵向着辽阔的夭宇飞翔,发出了悠远的叩问“江畔何人初见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人生代代无穷已,江月年年只相似。不知江月待何人,但见长江送流水。”多么深遥,又多么缱绻!此六句所表达的乃是一种紧扣住江和月而发的理思。它所内含的是魏晋南北朝曾经十分普遍存在过的迁逝之悲,这种迁逝之感过江以来一直在削弱着,到这首诗中已经完全消释了悲哀,因而显出了种于冷静中寻思的意味,表现了一种迷惘的色调。闻一多所说的“更绝的宇宙意识!一个更深沉,更寥廓,更宁静的境界!在神奇的永恒前面,作者只有错愕,没有憧憬,没有悲伤”(《唐诗杂论20页),正是这样来的。它的底蕴是一种消释了悲哀的迁逝之感,这种迁逝之感已经演化成一种宁静的理思。因为这种理思,前面“月照花林皆似霞”这一些对春江花月的工细的刻划,便获得了一个致远之思的哲理空间,从而全诗方才一方面显得“更寥廓”,一方面又显得“更深沉”,亦即是既空灵又深邃。

张若虚的《春江花月夜》意境,不仅富于哲理,而且还江流宛转地荡漾着一片凄迷的情思。“白云一片去悠悠”,写游子之远去他乡。“青枫浦上不胜愁”,不胜愁者思妇也。此句显然化用了《楚辞.招魂》所云:“湛湛江水兮上有枫,目极千里兮伤春心”二句,此目极伤心之意,乃句外之秘响也。“谁家今夜扁舟子?何处相思明月楼?”“扁舟子”扣着江,“明月楼”切住月。出以问句,则凄迷的情调已在弥散。曹植《七哀诗》中早有“明月照高楼,流光正徘徊”的名句,张若虚“可怜楼上月徘徊”句即化出于此。月光卷之不去,拂之还来,乃以喻愁思之无法解脱也。既无法解脱,故下文生想曰:“愿逐月华流照君”。古人藉雁足以传书,赖鱼腹以藏素,然而相隔辽远,鸿雁长飞而难达;鱼龙潜跃于水中,亦无法凭依。“光不度”三字,既回应了前文所勾画的空阔的月世界,又兼写了一种怨徘心理。“水成文”一语,表层写江景,深层则为映衬一种落寞心理也。“昨日闲潭梦落花,可怜春半不还家。”梦见落花,则迟暮之感具见;春半未还,则栖迟之叹弥深。“江水流春去欲尽,江潭落月复西斜。”不仅夜月欲落,而且春也且尽。凄凉的感情色调在加浓。雾气升起,月儿沉沉。褐石、潇湘,地北天南,“无限路”正见出无限恨也。“不知乘月几人归,落月摇情满江树!”全诗在情感表达的高潮中嘎然结束,留下了一片遐思。

当游子思妇将离情放在“人生代代无穷已.江月年年只相似”的巨大时空背景下加以审视后,他们是否更看重于这短暂的人生幸福?亦或是从人生系列的悠远行进中升华了一种宇宙意识,从而对生活的缺憾有所释然?“乘月几人归”的遥问,虽表现了离子思妇之珍惜于芳馨的春色和诗意的月夜,然而这种珍惜似又难以实现,从而诗篇乃流泄出一种惆怅、一种凄迷。这种惆怅和凄迷,又复化入于人生系列之滔滔流动中:从江月初照人始,这种分离与相思,谁知道发生了多少次?正是在这种遐想中,情思与哲理交汇成一潭,短暂与永恒乃融为一体。

《春江花月夜》全诗中,只有发问,没有回答,呈现出一种如闻一多所说的迷惘和渊默,但我以为更深呈现的则是一种沉思和吟咏,一种对于生活和历史的体味。沉思使诗富于哲理,吟咏使诗充满情意,而体味则更使此诗具有一种细腻和深沉。诗人的情感虽强烈,表现得却含蓄,问题扣合着具体形象来透视,决不作直截的议论。

全诗所写乃是一个晶莹、洁净、辽远的境界,向上飘扬着对宇宙的遐思,而遐思中又充溢着人世间的愁情,于是天人乃打成一片。人间事物经由宇宙意识的升华,因此它不是狭隘的;宇宙意识有着人间事物的充实,从而它亦不是空泛的。全诗在空灵中见出沉着,实在中着意于致远。这正是典型的唐调。这既不是汉人板滞堆垛式的充实,又不是空蒙模糊的“米点山水”和神龙见首不见尾那种神韵派式的空灵。这乃是一种隐秀的境界,其中既有着状溢目前的描写,又有着复意为工的追求,它是物色尽和情有余的统一。“《春江花月夜》的成功,可以说正是它既具有十分工细的客观景物的刻划,同时这种景物刻划又十分完美地情思化了的结果。洲客体和主体双重丰富性的交融,使《春江花月夜》展开了一个渊默的梦似的诗境”(《中国中古诗歌史》第695页)。

这样一条艺术道路是从南朝伸展而来的。《春江花月夜》的产生,是张若虚对南朝审美情趣和写作技巧作了多方面继承的结果、南朝山水描写中形成了静态、清趣、光感三者相兼的审美心理结构,这首诗可以说是清趣和光感这两种审美情趣的十分集中的表现。并且,其所体现的由小及大、由少及多、从有限透视无限、从有形把握无形的这样一种文化——心理结构也是始自于中古的。“自南朝向唐代发展,诗人们愈益自觉地喜爱将大的空间纳入于小的空间之中,并从小的空间去领受大的空间;喜爱将长远的时间附着于具体事物的变化。又从具体事物的变化上感悟久远时间的迁流。亦即是从有限领悟无限,以无限灌注于有限,使大与小、有限与无限、静止与流逝交融在一起”(同上书第221页)。

在张若虚之前,刘希夷就已经以上述文化——心理和时空感受方式写出过成功的名篇《代悲白头翁》:“今年落花颜色改,明年花开复谁在?已见松柏摧为薪,更闻桑田变成海。古人无复洛城东,今人还对落花风。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不同。”扣住花的开落写人事沧桑的感慨。闻一多饶有兴致地说:“相传刘希夷吟到‘今年花落……’二句时,吃一惊,吟到‘年年岁岁……’二句,又吃一惊。后来诗被宋之问看到,硬要让给他,诗人不肯,就活生生的被宋之问给用土囊压死了”(《唐诗杂论》第19页)。诗人自己的吃惊以及宋之问的意欲夺诗,说明了这几句诗的精彩。其所精彩正在于,它是以无限灌注于有限,是从静止中见出流逝,是由不变中显示出连续不断的变化的,表现了一种从具象中抽象上升到一个思想高度的哲理性。

然而,刘希夷的《代悲白头翁》虽然比它所脱胎而出的汉人宋子侯的《董妖烧》诗之仅仅以花落可以复开来映衬美人的盛年逝去、欢爱相忘,大大增加了哲理性。但从全篇来说,因其后半部写得较为平浅直露,故含蕴尚欠深沉。《春江花月夜》沿着《代悲白头翁》的道路,不仅选择了更有利于开拓哲理的具象,而且全首浑然如一地形成了一种境界,并将显豁的议论转为凄迷的叩问和辽远的遐思,更为多方面地继承了南朝的审美经验,因而大大迈越了《代悲白头翁》的成就,登上了闻一多所热情称誉的“诗中的诗,顶峰上的顶峰”(同上书第21页)的高度。


阅读2
分享
写评论...